化做春泥更護花

　　我是個石匠的女兒，早期父親從事廟宇石雕工作，在地方上算是小有名氣的師傅，手下有些工人，也承包不少著名廟宇工程。就一個男人而言，四十八歲正值壯年，人生正要攀爬顛峰，父親卻在此時忽然小中風。經過緊急就醫處置，慶幸還能行走，不必臥病在床，只是明顯地情緒及智能反應受損。

　　生病後的父親慢慢地像孩子一樣，會忽然吵著跟母親要十塊錢，只是為了買零食；因為還是可以自主行動，卻常外出後滿身惡臭，原來父親常常滿褲子大便或尿溼而不自覺，回到家不經意的將沾滿糞便的手，隨意塗抹牆壁、家具或倒床就睡。年輕的我對於母親對生病的父親怒吼，心中充滿憤怒不諒解，覺得父親是生病又不是故意的，她怎能如此相待？

　　事實上小學沒畢業的母親，十八歲即嫁給父親，婚後生活甘苦參半，父親豪邁多情，是個好爸爸，卻不見得是好丈夫。深夜矇矓的睡夢中，常聽見母親為他徹夜不歸而哭泣，不論是見面或電話中都常為不同的第三者存在爭吵。後來不知為何，家裡慢慢有討債的人進出，父親身旁逐漸不再有鶯鶯燕燕，母親嘆息說怎知安份在家沒多久卻隨即中風，人跟心回來了，卻也殘缺不全了。母親日復一日、心力交瘁地忍著惡臭清理善後。照顧嬰幼兒會隨著成長看到希望，照料慢性病患卻是一天比一天絶望無力，只會更壞不會變好，彷彿死亡才能見到光明。

　　母親從四十二歲開始獨力照料生病的父親，為何甘願如此？她說年輕時，捨不得五個兒女没有家，而不忍離開；父親生病後，又是另一種愛與責任的開始，怎能一走了之。只是腦血管一旦曾經堵塞，血液循環更加不好，緊接著多次大小程度不同的中風，雖然始終能勉強行動，但多年下來，失智及糖尿病併發症──失明也接踵而來。終於十多年照料下來，母親身心瀕臨崩潰，堅持將父親送至安養院。

　　三歲即喪父的父親十分寵愛子女，常自嘲：「人生，第一憨做皇帝，第二憨做頭家，第三憨做老爸。」人生三大憨他就中了兩樣；他也驚嘆五個小孩像無底洞一樣，他像卡車司機一樣，天天將滿滿的食物一車車地載回家還是填不滿；即使如此他還是堅持要求母親必須讓小孩每天要喝碗豬肝湯或鮮魚湯才能出門上學。隠約記憶裡，父親有個拿手絶招，每當我們吃魚，不小心被魚刺哽到，只要他拿碗水，做個手勢在碗上彷彿畫符般比劃幾下，被魚刺哽到的人只要喝下那碗水，魚刺自然會神奇地消失不見。

　　對於母親的懇求，子女即使萬般不捨，也只好接受將父親送至安養院一個月，最後由我接手父親到家裡居住，連同外勞合力照顧三個月，妹妹又照顧一個月後，才將父親及外勞送回娘家，由母親繼續接手照料。

　　父親是個溫和的好病人，不吵不鬧，對於家人問答時而渾沌，時而清醒對應。餵食變成一大工程，常常一碗飯耗費一個多小時，因吞嚥不順，咳出來噴滿地的飯粒往往比吃進去的多；經常無法順利排便，塞了好多顆軟便劑，幾天下來，最後還是只得靠外勞或家人動手挖大便……。

　　我們五個手足都擁有一雙深邃漂亮的眼睛，明顯的外雙眼皮，睫毛雖然不密卻翹又長，這些其實都來自父親的遺傳。隨著父親體力及神智日漸流逝，我常望著他依然清澈漂亮的雙眸，卻哀傷地看到一個被軀殼禁錮動彈不得的靈魂，人間煉獄應也不過如此。

　　回憶十七年來，父親進出醫院無數次，拿過好幾次的病危通知，家人也曾多次農曆年守在醫院度過，父親一直到六十五歲，才脫離病痛往生。這些年來，家人始終有個沒說出口的默契，我們接受醫療但拒絶過度急救。因為我們相信，多情的父親必然不捨家人的辛苦，生病的他其實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受苦，活著沒有尊嚴，形同行屍走肉，死亡有時反而是種解脫。

　　然而，我畢竟將死亡想得太簡單，以為死亡是無奈的終結者，是最好的結局。没想到當死者化成灰燼，回歸天地，對活著的人而言，課題才正要開始。

　　當時三十九歲的我擁有一對可愛的子女、剛起步的事業及雖然不時吵鬧仍疼愛我的老公，看似美好的人生卻因父親走後突然陷入恐慌懷疑：此時此刻的花好月圓，是真是幻？父親在他同我現在三十九歲的年華時，可曾想過他的人生會在四十八歲即宣告下坡？母親好不容易卸下照顧的重擔，以為今生責任苦難已了，長期的身心壓力卻換她開始跑醫院……。夜深人靜時，記憶往事隨著淚水一幕幕清晰浮現，想想這樣病痛的人生有什麼道理？像無明黑洞的人生，如何才能掙脫循環？

　　在身心最疲憊時，受教於明師──太極門掌門人洪道子博士，師父的愛與智慧像一道光劃破黑暗引路向前，各行各業不同年齡層師兄姊對師父心法的具體實踐，則讓人看到只要願意改變，生命必有無限的可能。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因師徒間的「緣」與「誠」，師父總將最好的給弟子，這樣的付出早已超過當初弟子入門的心意。師父為弟子而設的會館，就像家一樣，師兄姊互相分享鼓勵、在一吸一吐中找回身心靈健康。而人世間的紛紛嚷嚷在這樣優質環境裡，竟都可轉化成生命的養分。

　　隨著時間的沉澱，心中無明的悲傷恐懼逐漸被光明希望填滿，才慢慢發現父親的愛化做春泥更護花，始終存在，惟有明師引導，才能明白。人，終其一生，榮華富貴、愛恨情仇，行到盡頭，緣份最深的還是家人。好活好走往往比長壽還不容易，天天看似平凡的行住坐臥其實都是恩典。感恩父親用十七年的時間，以肉體的敗壞為摯愛的子女上了一堂生死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