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滿幸福的缺口

　　他是個頑皮的孩子，到菜園偷摘小黃瓜，偷拔老黃狗的鬚；小小年紀已做足讓大人頭痛的事。

　　趴踏趴踏沾滿泥巴的赤腳飛奔回家 ，躲在母親背後，緊緊抱住。進門瞬間，母親再次預感這孩子又招惹了誰！母親不斷哈腰道歉，鄰居、母親、自己，以老鷹捉小雞的陣勢在屋中繞圈，母親不曾在此時掙脫求援的手，即使知道鄰居走後，自己得挨一頓打，但他明白母親的背，永遠最安全；鄰居對母親告狀，張合的嘴像無聲的鯉魚，聲音彷彿消失了，他沉浸在母親身上茶箍（肥皂）與日曬混合的味道。沒有父親的心鶴，母親是為他遮蔽風雨的天空。

　　從未想過頑皮迫使兄弟分離，更想不到自己的天空會一夜消失。1947年228事件的延燒，村裡所有大人趁夜逃走了。母親沒有留下。伯父拒絕收養這令人沒輒的孩子，心鶴必須獨立謀生，十歲的他，被迫一夜長大。

　　在山上當長工，腳磨破、手結繭，白天大量勞動讓他無暇多想，夜裡卻痠痛不能成眠。望向窗外，對角閃爍黃燈的屋內，可看見人母哄著襁褓孩子入睡的翦影。心鶴想念母親。

　　少年的手變粗壯，肩膀已結實起來，心鶴在數不清多少個獨自望月的光陰裡踏入成年。學著堅強，他刻意把母親的臉丟進記憶箱子的底層，再也不願想起。結婚、生子，過日常生活，用厚泥掩埋心裡的傷口，不碰觸，也沒癒合。

　　遠親帶了位滄桑的婦人來訪，母親的臉從塵封的箱底掀了出來，曾經豐潤的臉龐被歲月狠狠刻下幾道，當時充滿光芒的眼神現在滿是悲傷，母親淚水潰堤，但心鶴築起冰霜高壩，將她拒絕在外，只因思念的重量，太濃、太沉、太恨，不能接受，無法原諒。

　　心鶴的年歲見證時代變遷，現已享受天倫，但身體也隨天命日漸走下坡，沒想到做工的伶俐肢體，多年後也因中風無法差使，孝順的兒孫不忍他就此萎靡，循循勸導他去練氣功，心鶴不願辜負兒孫心意，踏入太極門。

　　廳門一開，映入眼簾是滿堂開懷暢談的大小老少。在角落泡茶的一雙父女勾著心鶴的視線。女兒掌心貼著父親焦皺顫抖的手，溫柔地侍奉父親喝茶，父親老邁的喉只能緩慢餟飲，女兒微微地笑，露出不疾不徐；這股暖流，竄入心鶴的腳底，似乎是生根或被父女打了樁，他遲遲無法將身體移開。他想的不是膝下兒孫，而是浮現重逢時母親滄桑的臉龐。他撇開頭，再度將被他視為背叛的那個人埋進土中。心鶴圓滿的家庭有小小的缺口，還有沒有抹平的傷痕。

　　人人都能說好一口養生之道，而心鶴在太極門內學的是「力行」。早晚練氣功健身、到道館泡茶是心鶴自訂的必修課，從勉強地做、形式地做、習慣地做，到心甘情願、成為呼吸一部分地做，心鶴無力不受控的四肢，彷彿被他啟動了開關，雖不能說健步如飛，但他確實能夠自由活動了。「實踐」的力量，如同推動地殼板塊的熔岩，他打從心裡決定親身去做每一個知道該做而沒做的事。

　　「百善孝為先」！「孝順不能等」！流傳千年的倫理，有多少炎黃子孫真能做到？再次聽見師父說：「孝順不能等！」心鶴這次聽到了，聽到心裡去了。泡茶的那家父女師兄、師姊好像是自己願望的投影。師父拍拍他的肩，心鶴彷彿回到少年時，站在荒地的土堆前，有個背影正為他鏟開阻擋的厚土，最後一抔沙飄落瞬間，他看見小時的家，遠遠的，母親站在門前招著手，那是分離前母親時常吆喝他回家吃飯的動作。心鶴明白了。

　　母親離家情非得已，事件平息之後，母親不曾間斷地找尋他們，被長大的孩子們拒絕，她不曾埋怨。多年來，她沒有再組新家庭，只是默默地、遠遠地，看著、守著孩子，這樣的母親何罪之有？時代的錯誤不該要這對相互掛念的母子承擔。

　　幾乎銹掉的鐵門終於打開，心鶴掀開紗布，治癒自己的，也是母親的傷口。塵封的古井映照著陽光，青嗆的苔味隨微風飄散，溫柔顫動的透明水面，代替母親的手輕撫孩子。

　　年近花甲的心鶴，伺候滿頭白髮的母親。在母親病重彌留之際，他用盡全身之力衷心發願，奉獻給她，母親奇蹟地度過難關，像是老天再給這對母子一次機會，母親在心鶴的陪伴下，安然滿足地結束人生旅程。孩提時期被暴力抽走的幸福，心鶴老時，親自用雙手填滿，他是真心要回報當年母親緊扣的呵護，他沒有遺憾，人生中，他沒有錯過一絲的幸福。